內容提要:從主要情節(jié)和人物關系考察,《祝!分械拿軟_突包括內在矛盾沖突(即人物內心與自我之間的矛盾)和外在矛盾沖突(即人與人的沖突和人與環(huán)境的沖突)。人物內在矛盾包含魯四老爺精神世界中儒教和道家的沖突;柳媽的偽善和冷酷之間的矛盾;“我”對祥林嫂想要拯救和最終懦弱逃避的矛盾。外在矛盾中人物與人物之間沖突包括:擁有家族控制權的婆婆和大伯與祥林嫂之間逃跑與綁架、逼婚與抗婚的矛盾;頑固守舊的四叔和具有樸素民主主義思想的“我”之間的矛盾;傳統(tǒng)陳腐的魯四老爺和向往美好生活的祥林嫂之間的沖突;慫恿捐門檻的柳媽和不準祝福的四嬸之間的沖突。外在矛盾中人物與環(huán)境之間的沖突包括:沾溉民主進步思想的“我”對封建習俗根深蒂固的魯鎮(zhèn)的逃離;勤勞善良、向往新生的祥林嫂與麻木無聊、自私冷漠的魯鎮(zhèn)生存環(huán)境之間的對立;祥林嫂寂然死去的悲慘命運與魯鎮(zhèn)祝福熱鬧氣氛的反差。內在和外在矛盾的同生共存,折射出新舊思想的差異,人性善惡的美丑,尊嚴體制的角力,儒道佛文化的博弈。
關鍵詞:新舊思想 人性善惡 尊嚴與體制 儒家與佛道 矛盾沖突
魯迅先生在《狂人日記》中說:“中國的歷史滿本都寫著兩個字‘吃人’”。《祝!分械南榱稚┤绾伪弧俺浴钡舻哪?一般的解讀大都基于社會學(階級層面)角度,得出封建思想和封建禮教對人物命運殘酷摧殘和迫害的結論。其實如果跳出單一狹隘的階級分析法,運用多元闡釋和發(fā)散思維解構,祥林嫂悲劇人生的產生和形成有著更為深刻復雜的多重原因。
西方當代文藝理論家皮埃爾·馬歇雷認為:“小說就是對觀念矛盾的想象性解決,小說本身就是對矛盾的一種反應,它的獨特價值在于把握矛盾的方式!結合主要情節(jié)和人物關系考察,《祝!分械拿軟_突包括內在矛盾沖突(即人物內心與自我之間的矛盾)和外在矛盾沖突(即人與人的沖突和人與環(huán)境的沖突)。綜合全文信息和矛盾沖突主客體來看,《祝!钒缦旅軐α⒔Y構:內在矛盾包含魯四老爺自身精神世界中以禮教為核心的儒教和道家的沖突;柳媽“是善女人,吃素,不殺生”的偽善和“索性撞一個死,就好了”的冷酷之間的矛盾;“我”面對祥林嫂詢問魂靈有無的想要拯救擔當和最終又含糊其辭的懦弱逃避的矛盾。外在矛盾中人物與人物之間沖突包括:擁有家族控制權的婆婆和大伯與祥林嫂之間逃跑與綁架、逼婚與抗婚的矛盾;頑固守舊的四叔和具有樸素民主主義思想的“我”之間的矛盾;封建思想濃厚的魯四老爺和渴望改變命運、向往美好生活的祥林嫂之間的沖突;一心向佛,慫恿祥林嫂到土地廟捐門檻贖罪的柳媽和拒絕祥林嫂“去拿酒杯和筷子”的四嬸的沖突。外在矛盾中人物與環(huán)境之間的沖突包括:沾溉民主進步思想的“我”與沉悶壓抑、封建習俗根深蒂固的魯鎮(zhèn)之間的背離;充滿生活熱情、渴望過上正常生活的祥林嫂與麻木無聊、自私冷漠的魯鎮(zhèn)生存環(huán)境之間的對立;祥林嫂寂然死去的悲劇命運與魯鎮(zhèn)“爆竹聲聯(lián)綿不斷”的熱鬧氣氛的反差。內在和外在矛盾的同生共存,人和人之間的糾葛沖撞,人與環(huán)境之間的對峙沖突,這僅僅是顯露于文本中的矛盾的外在形態(tài),其背后折射出的卻是新舊思想的差異,人性善惡的美丑,尊嚴體制的角力,儒道佛文化的博弈。
1. 進步思想與愚舊觀念的沖撞
小說中新舊兩種觀念的沖突首先表現(xiàn)在四叔和“我”之間。文中的四叔是怎樣一個人?作者是如何刻畫他的性格?先用白描式手法交代他的身份特征和思想意識,“一個講理學的老監(jiān)生”,“大罵其新黨”,“我”的接觸感受是“他比先前并沒有什么大改變”,“談話是總不投機的了”。接著側面細節(jié)描寫了他的書房:中堂朱拓的“壽”字,脫落、松卷的對聯(lián),凌亂、殘缺、陳舊的書籍,至此一個思想頑固、政治保守、不學無術、冷酷偽善的濃黑身影浮現(xiàn)于眼前。正是作為一個具有進步思想的知識分子的“我”與四叔觀念迥異,話不投機,才暗下決心“無論如何,我決計要走了”。四叔和“我”的隔膜與障礙源于落后與進步、革新與守舊兩種思想的對立。
其次小說中新舊兩種觀念的沖突還表現(xiàn)在祥林嫂和“我”關于魂靈、地獄有無的對話!拔摇笔且粋具有科學精神、有一定反封建傾向的現(xiàn)代知識分子,對鬼神魂靈的有無自然是明白確定的,文中雖有“其實,究竟有沒有魂靈,我也說不清”,但那只能算是息事寧人、懦弱逃避的美麗謊言而已。祥林嫂反復追問“一個人死了之后,究竟有沒有魂靈的”和“那么,也就有地獄了”,既表明了祥林嫂精神崩潰、百無聊奈的人生困境,也暗示了她被封建神性禁錮之深,直到死前還把與家人的團圓、對未來生活的期盼寄托于地獄和來世!拔摇迸c祥林嫂的問答和僵持,其本質為科學與迷信、知性與愚昧的沖突和對話。
2. 人性善美與麻木冷酷的映照
小說中人性善惡的矛盾沖突集中表現(xiàn)在“我”與沖茶的短工關于祥林嫂死訊的不同反應,以及勤勞堅強、渴望新生的祥林嫂與麻木失聲、無聊冷漠的魯鎮(zhèn)人之間。當隱隱約約聽到祥林嫂的死訊時,“我”和短工的反應截然不同!拔蚁仁窃尞,接著是很不安”,表明“我”是非常關注和在意祥林嫂的生死的!拔摇笔恰摆s緊的問”,短工是“簡捷的說”;“我的心突然緊縮,幾乎跳起來,臉上大約也變了色”,而短工卻“始終沒有抬頭”;“我”問“什么時候死的”,短工回答“我說不清”;“我”急切地想知道“怎么死的”,他“淡然的回答,仍然沒有抬頭向我看,出去了”。從這四問四答中,我們能強烈地感受到“我”對祥林嫂命運的關切,對掙扎在社會底層的弱者的憐憫和溫情,這是人所應當具有的基本倫理道德和普世精神,也是人性光亮的體現(xiàn)。短工敷衍式的回答,無所謂的態(tài)度和漠然的表情,則宣示了一個“熟人”對另一個“熟人”的熟視無睹,一個“同人”對另一個“同人”的漠不關心,這是社會公德的喪失,也是人性良知的泯滅。人性的善惡美丑在“我”和短工的問答中漸次呈現(xiàn),反復搏殺。
如果說祥林嫂的死與短工的麻木冷漠沒有直接的關聯(lián),那么魯鎮(zhèn)上其他人在祥林嫂悲劇人生中又扮演著什么角色呢?對于改嫁后的祥林嫂,“鎮(zhèn)上的人們也仍然叫她祥林嫂,但音調和先前很不同;也還和她講話,但笑容卻冷冷的了。”對于祥林嫂反復講述阿毛的故事,男人“往往斂起笑容,沒趣的走了開去”;老女人“便特意尋來,要聽她這一段悲慘的故事”,“嘆息一番,滿足的去了”;“便是最慈悲的念佛的老太太們,眼里也再不見有一點淚的痕跡”?梢婔旀(zhèn)上男女老少幾乎都是以局外人的“看客”身份來觀看賞鑒祥林嫂曲折“精彩”的人生,以袖手旁觀、冷漠麻木的人性態(tài)度對待她的悲苦命運。事實上這種群體性的人性的淪喪和墮落是和祥林嫂自身對生活的勇氣態(tài)度截然相反的。初到魯鎮(zhèn)時,“她整天的做,似乎閑著就無聊”,“實在比勤快的男人還勤快”,“口角邊漸漸的有了笑影,臉上也白胖了”,表明盡管死了丈夫祥林,但她勇敢面對生活的磨難,走出了喪夫的陰影,找到了一份自食其力的工作,渴望過上正常人的美好生活。后來再嫁賀老六,“到年底就生了一個孩子,男的”,“母親也胖,兒子也胖”,“她真是交了好運了”,從衛(wèi)老婆子的介紹中得知,此時的祥林嫂正處于人生中最愜意、最幸福的“春天”,不難看出她對家庭是多么珍惜,她對生活是多么熱愛。對勞動的熱愛,對親人的眷念,對生活的期盼,構成了祥林嫂人性中最美好的德行,最純真的情愫,最亮麗的風景,可這一切在人生變故,在魯鎮(zhèn)扭曲畸形的人性和心理環(huán)境中轟然墜地,灰飛煙滅。祥林嫂在人性的善良與冷酷、陽光與晦暗的較量中敗下陣來,最終走向了生命的終點。
3. 生命尊嚴與體制禁錮的抗爭
祥林嫂一生雖屢遭吞噬和打擊,但也有不向生活低頭、不向命運屈服的反抗。她的抗爭主要表現(xiàn)在三個情節(jié):不忍婆婆的壓迫逃出婆家;逼嫁時抗婚;捐門檻贖罪。祥林嫂的對抗主要體現(xiàn)為她與婆婆之間追求新生和從一而終、不嫁與再嫁的分歧,她與魯四老爺、四嬸之間參與祝福和不準祝福的矛盾,她對過去不堪回首的生活的告別,對贖罪后新生活的憧憬。祥林嫂之所以敢冒天下之大不韙,沖破三從四德的思想藩籬逃出婆家,就是想要以自己的勤勞來創(chuàng)造美好幸福的生活,一種沒有控制和管束的有尊嚴的生活;她之所以在逼婚時誓死不從、以頭撞案,就是不想逆來順受地接受被人肆意擺弄的婚姻,她渴望擁有自主選擇、自己喜歡的有尊嚴的感情;她之所以不惜花費十二千的大錢、“急得流淚”的執(zhí)意去捐門檻,就是想“贖了這一世的罪名,免得死了去受苦”,從而象正常人一樣的快快樂樂的有尊嚴的生活?蛇@一切美好的愿望、做人的尊嚴全被以婆婆為代表的族人壓制和剝奪,他們之間的矛盾究其實質為個體生命尊嚴與強大的封建家長和宗法制度的沖突。
祥林嫂與魯四老爺和四嬸的矛盾則是小說著力表現(xiàn)的另外一場個體人格尊嚴與頑固的封建禮教的對抗。以魯四老爺和四嬸為代表的風俗習慣、禮法制度的維護者對祥林嫂的摧殘和毒害主要體現(xiàn)為三次“皺眉”和兩次“拒絕”。當祥林嫂喪夫以后懷揣新的人生希望來到魯鎮(zhèn)做工時,四叔“皺了皺眉”,“討厭她是一個寡婦”。四叔為何“皺眉”呢?寡婦的身份是不吉利的,與嚴肅的祭祀祖宗的氣氛不相吻合。在猜測到祥林嫂可能是“逃”出來的時候他又一次皺眉,并說出了“這不好”的擔憂,因為逃跑的舉動與“夫死從子”的禮法古訓相違背的。婦女對任何事情,任何處境,只有服從認命,不能有自己的選擇,所謂“婦者,服也”。當祥林嫂再嫁,他認為“敗壞風俗”,不能容忍,害怕玷污祖先,暗暗告誡四嬸“祭祀時候可用不著她沾手”。對于祥林嫂改嫁和捐門檻以后參加祝福的態(tài)度,四嬸“慌忙”的語氣也由“祥林嫂,你放著罷”發(fā)展到“你放著罷,祥林嫂”,拒絕的語氣越來越強烈,反對的態(tài)度越來越鮮明。祥林嫂受到的打擊也由“疑惑的走開”、“坐在灶下燒火”逐步加深到“炮烙似的縮手”,“失神的站著”。祥林嫂希望以自己勤懇的勞動來重樹生活的信心,以母親和妻子的身份來擔當應盡的責任,以真誠友善的態(tài)度贏得他人的尊重,可積極向上的人生態(tài)度,對生命尊嚴的吶喊被鐵鑄一般堅硬的習俗禮制擊得粉身碎骨,蕩然無存。從某種意義講,人類社會發(fā)展的歷史就是一部個體生命尊嚴與不合理的社會體制斗爭的歷史,對生命尊嚴和人格權力的捍衛(wèi)既體現(xiàn)于小說等文學藝術作品里,也存在于紛繁復雜的社會生活中。
4. 儒家文化與佛道精神的博弈
儒家文化與道家思想的沖突主要表現(xiàn)于魯四老爺自身的言行矛盾中。從書房裝飾來看,壁上陳摶老祖寫的大“壽”字足以證明魯四老爺深受道家思想的影響。道家崇尚養(yǎng)生之道,主張清虛自守,修身養(yǎng)性,對長壽的追求,對心性的調養(yǎng),是魯四老爺對道家文化理念的追隨和踐行。“事理通達心氣和平,品節(jié)詳明德性堅定”的松脫對聯(lián),以及案頭下雜亂堆放的《康熙字典》、《近思錄集注》和《四書襯》,則表明了魯四老爺對儒家思想和儒家經典的親近與膜拜。從其思想構成和文化背景考察,儒道并存,相互交織,共同組成了他復雜而又矛盾的精神世界。正是因為矛盾的文化心理和精神支柱驅使,他在對待祥林嫂的悲劇人生中判若兩人,表里不一。遇事本應通達,為人理當詳明,但對于祥林嫂的守寡、出逃和改嫁,他卻嗤之以鼻,冷眼相待,一次又一次的“皺眉”忌諱,一次又一次的提防和告誡。道家的遵從天性、順乎自然與儒家禮學中的三綱五常、忠貞節(jié)操在魯四老爺內心深處強烈地碰撞著,這是兩種人格的撕裂,也是兩種文化的對陣。
儒家與佛家的對峙表現(xiàn)在柳媽自身對待祥林嫂再嫁后遭遇人生重大打擊的矛盾心理和言行中。柳媽是一個虔誠的佛教徒,是“吃素,不殺生”的“善女人”,但對于“不合算”的祥林嫂,她卻慫恿她“索性撞一個死,就好了”。為什么“善女人”卻成了鼓動他人尋死覓活的兇手?因為在柳媽看來,祥林嫂再嫁辱沒了一女不嫁二夫的貞節(jié)觀,是婦女倫理之大忌,與其背負一世罪名,不如以死明德。柳媽前后對待生命的不同態(tài)度,佛家的偽善和禮教的守節(jié)之間的文化分裂將無所適從的祥林嫂進一步推向了絕望的深淵。
其次,儒家與佛家兩種文化的交鋒還體現(xiàn)在柳媽和四嬸對捐了門檻后的祥林嫂產生的不同認知中。受佛家因果報應、天地輪回思想的影響,柳媽認為祥林嫂如果到土地廟捐了門檻,就贖清了玷污貞節(jié)的罪名,免去了塵世自我懺悔的痛苦,就可以輕輕松松、干干凈凈地去正常勞動和生活。當她“做得更出力”、“坦然的去拿酒杯和筷子”的時候,深受禮教“反對改嫁,捍衛(wèi)名節(jié)”觀念濡染的四嬸,斷然拒絕,“叫她走開”。祥林嫂在柳媽可以祭祀和四嬸不準祭祀的矛盾決斷中苦苦掙扎,在佛家寄托來世和禮教不干不凈的文化心理中不能自拔。于是乎,“眼睛窈陷”、精神不濟的祥林嫂只能猶如“白天出穴游行的小鼠”,走到生命的盡頭。
魯迅先生在《燈下漫筆》中寫到:“大小無數(shù)的人肉筵宴,即從有文明以來一直排到現(xiàn)在,人們就在這會場中吃人,被吃,以兇人的愚妄的歡呼,將悲慘的弱者的呼號遮掩,更不消說女人和小兒!毕榱稚┑摹氨怀浴惫倘慌c魯鎮(zhèn)上大大小小的人物和令人窒息的環(huán)境有關,但真正操控這些人物和環(huán)境的卻是一支支“無形的手”,這“無形的手”是思想觀念的碰撞,是人性善惡的抗衡,是生命尊嚴對體制的翻越,是儒道釋文化傳統(tǒng)的激蕩,小說中的“我”、魯四老爺?shù)若旀?zhèn)所有人都沒有也無法化解這錯綜復雜的糾葛和矛盾,因而祥林嫂的死是必定發(fā)生而不可改變的。
“無窮的遠方,無數(shù)的人們,都和我有關!蔽膶W作品中的人物因矛盾而死,因沖突而亡,那現(xiàn)實生活中活于當下的我們,又應該如何來對待和處理自我、他人、自然、社會之間的矛盾呢?怎樣審視和解析思想、情感、倫理、人性、法理、風俗、文化等方面的諸多困境和對立沖突呢?想必每一位有思想、有行動的讀者都能從《祝福》的深廣內涵里、從祥林嫂的人生案例中汲取智慧,找尋答案。